阿玄夹在不见头尾的蜿蜒队伍里,跋涉在这条去往陇西的路上,已经走了一个月了。

与他们同行的,还有一支大约五千人的穆人军队。

军队也是去往陇西的,以替换那里的原有守军,所以他们这些俘隶,必须要跟上行军的步伐。

战争中获得的俘隶,是这个世界里最为卑贱的人口,地位如同牲口,遇到口粮缺乏,往往会被原地屠杀。这一支迁徙的俘隶,白天被迫随了军队步调努力徒步前行,每人每天只发到维持不被饿死的最低限度的粝粮,晚上就在野地里露宿过夜。大强度的体力消耗,加上天气渐渐变得炎热,不断开始有人倒毙在路上,尸体就被弃在荒野,沦为野兽的腹中之食。

她脚上的破鞋,是前几天从一个正好死在她边上的人的脚上扒下来的,并不合,每走一步路,就会蹭着磨出来的水泡,丝丝钻心的疼。但比起那些赤脚走路的人,脚上还有双鞋能穿着,已经算是幸运了。

何况,疼久了,也就变成麻木。

趁着军队停下歇脚的短暂功夫,阿玄手心里握着原本贴身藏的那件东西,朝着路边的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过去。

她已经观察了几天,这个穆人军队里的低级军官还算厚道,从没见他挥鞭抽挞过走不动路的秭人。此刻他正停在一辆装载辎重的车乘近旁,边上也没有旁人,是个很好的机会。

阿玄走了过去,向他恳求道:“我阿母年迈体弱,又病倒了,实在走不动路,恳请施恩。”

这军官是个什长,郑姓,手下管十名军士和一辆辎车,一听就摇头:“我如何能帮的到你的忙?莫多事了,快些回去,不如趁这功夫歇歇脚,还要走半日方夜宿。”

阿玄指辎车:“求施恩,容我阿母上车,她实在走不动路了。”

她摊开手心,露出那面还带着她体温的玉珏。

美玉在她的手心里,发出莹润的光。

那个什长的双眼定住了,久久无法挪开。

珏虽只有一半,但依旧是少见的美物,价值不菲。

军中治军颇严,他实是不敢私收。只是对着这样的美玉,又难以拒绝,迟疑了片刻,转头望了眼四周,见无人留意,终是抵不住诱惑,迅速接了揣入怀里,压低声道:“等天黑,将你阿母搬上车,我用粮草遮挡她。”

他扫了眼阿玄脚上破履,又道:“你若也走不动,一道同坐。”

阿玄大喜,再三道谢。

……

那郑姓什长果然守信。当晚夜幕降临,队伍停下过夜,他将阿玄和隗嫫藏在了车上。

军中这种载运辎重的双轮车,车身宽大,阿玄和隗嫫坐在中间,四面以粮草遮挡,头顶覆盖草席,虽然空间狭窄,连转个身都困难,但比起靠着双腿行走,这样的待遇,已经不知道好了多少。

隗嫫的脚板烂的厉害,过了几天,阿玄又央求那郑姓什长从军医处取了些药膏。

这日入夜营宿,隗嫫流泪道:“阿玄,我儿不在,我若不是有你,这一条命,早就已经没了,叫我如何报答才好。”

……

穆楚之战爆发时,隗龙和村中青壮悉数被征入军伍,随后就没了消息,如今也不知道生死。这一路,阿玄一直搀扶隗嫫同行。

隗嫫本就上了年纪,又记挂儿子,上路后不久便病倒,起先还能勉强跟得上队列,前些天,脚掌又溃烂浮肿,越走越慢。

原本她们行在了队列的中间,如今已经渐渐掉到了队尾。

隗嫫数次让阿玄不要管自己了,但十七年前的那一幕,阿玄却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

那一日,当她死而复生,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身处在了一个异世,成了一个躺在一截中空浮木中的奄奄一息的女婴,正在顺水漂流而下。

命运的河流,最后将她带到了那个名叫赤葭的地方。

小小的她无助地躺在浮木的凹槽里,身畔是高高的芦苇丛,她又冷又饿,四肢僵硬,浑身没有半点的力气,连啼哭的声音也发不出来。

就在她以为自己又要再次死去的时候,是面前这个善良的妇人来到水边,抱起了她。

隗龙离开前,曾将他的母亲托付给她。

即便没有隗龙的托付,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在,她也绝不会弃这老妇人于不顾。

……

“阿姆待我一向如亲,我照应阿姆,本就是天经地义。”

阿玄替她敷着药,低声说道。

隗嫫想到儿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出神半晌,道:“也不知道我儿如今身在何方,是死是活……”

阿玄心中黯然,面上却依旧带着微笑:“阿姆放心,阿兄临走前,你不是叫我为阿兄卜了一卦吗?卦象大吉,阿兄必无事。”

隗嫫终于稍稍放心,道:“是了!我都忘了!我儿一定无事。”

阿玄微笑,帮她敷好了药,扶她躺在车中间空出来的那道夹层里,自己坐在她的脚边,为她揉着肿胀的双腿。

隗嫫慢慢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