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阑仙君, 不要说了。”

静默中,众人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叹息。

“可是——仙尊!”

贺天阑胸口急促起伏,猛然转身, 急声唤了一句, 眼眶已然通红。

玄空仙尊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目光落在苏时身上, 沉默片刻才缓声开口:“道歉也好, 遗憾也罢, 你们可曾有人问过他一句, 他自己那时——究竟是不是想活下去的?”

他的声音并不高,却叫所有听到的人都心中一寒,忽然狠狠打了个冷颤。

那时候苏鸿渐没有反击,甚至没有自保, 没人知道究竟为什么。有人猜他心灰意冷,有人坚持他是另有安排,却没有一个人想到过,那个时候的苏鸿渐或许其实是不想死的。

他们本能地忽略了那个人其实只是太过愕然, 没想到当初的朋友竟真会痛下杀手,所以根本没来得及防备的可能。

苏鸿渐不是执意要瞒着所有人。他也尝试过解释, 也依然留着当初的竹林,他未必想走那条高处不胜寒的孤独道路,只是没人肯陪他。

如果当时能够停下将事情说清楚, 能好好听那人解释, 他们或许就用不着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那么这一次……

“鸿渐——”

清虚道人忍不住唤了一句, 想要朝他走过去,却只迎上那双眼睛里近乎警惕的冷淡寒意。

他忽然觉得遍体生寒。

……

锅数不对。

苏时根本顾不上同他们一起伤春悲秋地追忆往事,心里激烈打着鼓,终于认清了与想象中只怕相去甚远的现状。

忍辱负重的人设一旦戴上,无疑什么锅都是保不住的。现在倒是从天上掉下来了个黑化的理由,若是运用得当,说不定能留下一两把锅灰。

倒不至于因为这些人的所作所为再多费什么心思,可如今既已把锅丢到了这个地步,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再下记猛药试试看了。

思量已定,他的面色也迅速彻底冷淡下来,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忽然轻轻笑了笑。

“你们似乎很喜欢替我做决定。”

银色光阵间的身影已极缥缈,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他的神色仿佛也显得格外淡漠,即使是这个笑容也没能叫他显得温和半分。

“不是的,鸿渐,我们只是——”、

清虚道人心里一慌,正要解释,却被苏鸿渐不以为意地缓声打断。

“我想活下去的时候偏不让我活,到处追着我不放,一定要砍我一剑。我想将魂魄化归天地,求个安宁清静,你们又一定要将我拘在阵中任人宰割——到现在我只求一死,你们却又不准了。”

说着,他像是很困惑地蹙了蹙眉,瞳孔中忽然溢出隐约漆黑墨色,脸上却反而现出奇异笑意。

“我原本就是个魔修,行事只凭自己高兴,圣君既然信我,我就供他驱使又有何妨?”

仿佛被狠狠戳中了心底最不敢示人的愧疚,人人眼中光芒都极隐蔽地一缩,脸上飞快褪了血色。有几个修为弱些的,竟已气血不定身形摇晃,隐隐有仙力走岔之像。

苏时心中叹息,神色却依然无波无澜。

不破不立,总要来这么一次。

贺天阑说得对,他确实是要他们恨他,无论是因为自己的任务,还是因为其实已无可挽回的结局——倘若当初就知道会有这些变故,他绝不会将掀锅的频率安排得这样密集,可现在却已经来不及了。

那些真相实在来得太快,从他身死那一刻起就无遮无拦地铺排在众人面前,不给人丝毫喘息的机会,原本就是直接奔着击溃最后一丝心防去的。

当初他有把握自己能活着回来,自然要尽快揭开真相,趁着众人最动摇的时候回归,将一切引向个宾主尽欢的圆满结局。

可那时候偏偏出了变故,于是他所安排的那些身后事,也就成了真真切切的折磨煎熬——而最后一点原谅释怀的机会,也随着这摄魂阵一出,彻底消散了最后的希望。

无论为了谁,这一切也都该结束了。

话音落下,屋内已是一片寂静。苏时落下目光,才松了口气,玄空仙尊从沉思中醒来,面色却忽然微变,霍然起身上前:“鸿渐道友,你方才所说‘摄魂阵’究竟是何物,可会对你有何损伤?”

他来势实在太急,苏时心神一动,本能便往后退了一步。

退开时尚不曾注意,脚下才踏上作为禁制的边界,那一片原本不起眼的阵图便陡然泛起刺眼亮光,竟凭空生出数道银芒,化成极坚固的牢笼,将他牢牢困在了阵法之内。

“这是什么——怎么回事?!”

清虚道人身形狠狠一震,急惶开口,那银芒化成的牢笼竟迅速染上墨色,伪饰终于撤去,漆黑魔气便骤然四溢开来。

下一刻,窗外忽然传来阴森笑声:“尔等帮得好忙,果然替我寻了个不错的容器……”

“你究竟是何人,有何企图!”

心中不祥预感终于应验,贺天阑握紧手中长剑厉喝一声,咬紧牙关破门而出,大步闯至院中。

先前那长老主动提起助众人招魂,他心中便有所不安。如今看来,所谓的招魂根本就只是个圈套,玄天宗那长老只怕也早已被人偷换了内芯。

所谓招魂的阵法,不过是为了将苏鸿渐的魂魄拘来,趁机循迹去夺他的身体罢了。

一念之差,竟然错得再无可挽。

“我是你祖宗!”

窗外黑气已愈来愈浓,整个院子仿佛都被从玄天宗之内隔离出来,声音愈发猖狂:“这具身体太过破败,早已不堪用了。倒要多谢你等强行招魂——那具身体力量着实不错,如今既然叫我循了踪迹,自然没有便宜别人的道理!”

“孽障,你可知他是何人!他与那天阙圣君关系匪浅,你若动了他,就不怕圣君与你不死不休吗?”

玄空仙尊目色一紧,终于不再顾忌,高声呵斥一句,仙力震开浓稠黑雾,却转眼便被再度围拢。

话音未落,众人错愕震惊的目光便纷纷投了过来。玄空仙尊却并未再度开口,只是长叹一声,难得懊恼地重重一拂袖:“毕生算计,竟着了这魔道孽障的道!”

他原本不欲点破这件事,是不愿叫众人再对苏鸿渐生出什么误解。那圣君对苏鸿渐分明不只是驱使,无论在当初云梦幻阵中因其身死而险些爆发,还是后来屡次忍不住出手回护那人身体,分明都透着难易忽略的深刻情愫。

以他所观,苏鸿渐只怕对圣君并无倾心,两人也注定殊途异路,只怕圣君正是苦求而不得,才做出这样痛下杀手、抢夺尸身的疯狂行径来。

若是这不知来路的魔头再去占了那句身体,圣君激切起来,天阙说不定还有多少地方要遭祸殃。

“圣君是谁?不知道!”

他言辞激烈,那声音反而得意更甚,遥遥圈定了个方向,黑雾便滚滚而去,声音依然隐约传来。

“我管他是何人?老夫魔功大成之时,你那圣君只怕还在娘胎里!如今你们那个魂魄被锁在摄魂阵中,就已成了老夫掌中之物,任我搓圆捏扁。你等若是有一个敢妄动,就等着他被老夫捏得神销魂碎、万劫不复罢……”

众人心中猛然一沉,终于彻底醒悟了一直以来的过错。

清虚道人面色忽变,折身便要赶回屋中,却见空荡荡的屋子里骤然亮起耀眼银芒。

滚滚魔气将门窗都彻底撕碎,近乎狂暴的力量仿佛失了禁制,不顾一切地汹涌波动,叫人心中平白生出浓浓寒意。

“鸿渐!我们知错了,我们再不逼你,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心中陡然生出浓浓寒意,清虚道人瞳孔紧缩,嘶哑喊声冲破喉咙,却终归晚了一步。

激烈的漆黑魔气彻底爆开,将院中景致尽数冲垮,转眼化为齑粉。

院中人胸口巨震,面色陡然苍白,鲜血拼命自口中涌出。竟是全然禁不住这样强横的力道,身不由己地倒飞撞出,不及挣扎便瞬间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