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澄当国,倨慢顿甚,使中书黄门郎崔季舒察帝动静,小大皆令季舒知之。澄与季舒书曰:“痴人比复何似?痴势小差未?宜用心检校。”帝尝猎于邺东,驰逐如飞,监卫都督乌那罗受工伐从后呼曰:“天子勿走马,大将军嗔!”澄尝侍饮酒,举大觞属帝曰:“臣澄劝陛下酒。”帝不胜忿,曰:“自古无不亡之国,朕亦何用此生为!”澄怒曰:“朕,朕,狗脚朕!”使崔季舒殴帝三拳,奋衣而出。明日,澄使季舒入劳帝。帝亦谢焉,赐季舒绢百匹。

帝不堪忧辱,咏谢灵运诗曰:“韩亡子房奋,秦帝鲁连耻。本自江海人,忠义动君子。”常侍、侍讲颍川荀济知帝意,乃与祠部郎中元瑾、长秋卿刘思逸、华山王大器、淮南王宣洪、济北王徽等谋诛澄。大器,鸷之子也。帝谬为敕问济曰:“欲以何日开讲?”乃诈于宫中作土山,开地道向北城。至千秋门,门者觉地下响,以告澄。澄勒兵入宫,见帝,不拜而坐,曰:“陛下何意反?臣父子功存社稷,何负陛下邪!此必左右妃嫔辈所为。”欲杀胡夫人及李嫔。帝正色曰:“自古唯闻臣反君,不闻君反臣。王自欲反,何乃责我!我杀王则社稷安,不杀则灭亡无日,我身且不暇惜,况于妃嫔!必欲弑逆,缓速在王!”澄乃下床叩头,大啼谢罪。于是酣饮,夜久乃出。居三日,幽帝于含章堂。壬辰,烹济等于市。

初,济少居江东,博学能文。与上有布衣之旧,知上有大志,然负气不服,常谓人曰:“会于盾鼻上磨墨檄之。”上甚不平。及即位,或荐之于上,上曰:“人虽有才,乱俗好反,不可用也。”济上书谏上崇信佛法、为塔寺奢费,上大怒,欲集朝众斩之;朱异密告之,济逃奔东魏。澄为中书监,欲用济为侍读,献武王曰:“我爱济,欲全之,故不用济。济入宫,必败。”澄固请,乃许之。及败,侍中杨遵彦谓之曰:“衰暮何苦复尔?”济曰:“壮气在耳!”因下辨曰:“自伤年纪摧颓,功名不立,故欲挟天子,诛权臣。”澄欲宥其死,亲问之曰:“荀公何意反?”济曰:“奉诏诛高澄,何谓反!”有司以济老病,鹿车载诣东市,并焚之。

澄疑咨议温子升知瑾等谋,方使之作献武王碑,既成,饿于晋阳狱,食弊襦而死。弃尸路隅,没其家口,太尉长史宋游道收葬之。澄谓游道曰:“吾近书与京师诸贵,论及朝士,以卿僻于朋党,将为一病。今乃知卿真是重故旧、尚节义之人,天下人代卿怖者,是不知吾心也。”九月,辛丑,澄还晋阳。

上命萧渊明堰泗水于寒山以灌彭城,俟得彭城,乃进军与侯景掎角。癸卯,渊明军于寒山,去彭城十八里,断流立堰。侍中羊侃监作堰,再旬而成。东魏徐州刺史太原王则婴城固守,侃劝渊明乘水攻彭城,不从。诸将与渊明议军事,渊明不能对,但云“临时制宜”。

冬,十一月,魏丞相泰从魏主狩于歧阳。

东魏大将军澄使大都督高岳救彭城,欲以金门郡公潘乐为副。陈元康曰:“乐缓于机变,不如慕容绍宗;且先王之命也。公但推赤心于斯人,景不足忧也。”时绍宗在外,澄欲召见之,恐其惊叛;元康曰:“绍宗知元康特蒙顾待,新使人来饷金;元康欲安其意,受之而厚答其书,保无异也。”乙酉,以绍宗为东南道行台,与岳、乐偕行。初,景闻韩轨来,曰:“啖猪肠儿何能为!”闻高岳来,曰:“兵精人凡。”诸将无不为所轻者。及闻绍宗来,叩鞍有惧色,曰:“谁教鲜卑儿解遣绍宗来!若然,高王定未死邪?”

澄以廷尉卿杜弼为军司,摄行台左丞,临发,问以政事之要、可为戒者,使录一二条。弼请口陈之,曰:“天下大务,莫过赏罚。赏一人使天下之人喜,罚一人使天下之人惧,苟二事不失,自然尽美。”澄大悦,曰:“言虽不多,于理甚要。”

绍宗帅众十万据橐驼岘。羊侃劝贞阳侯渊明乘其远来击之,不从,旦日,又劝出战,亦不从;侃乃帅所领出屯堰上。

丙午,绍宗至城下,引步骑万人攻潼州刺史郭凤营,矢下如雨。渊明醉,不能起,命诸将救之,皆不敢出。北兖州刺史胡贵孙谓谯州刺史赵伯超曰:“吾属将兵而来,本欲何为,今遇敌而不战乎?”伯超不能对。贵孙独帅麾下与东魏战,斩首二百级。伯超拥众数千不敢救,谓其下曰:“虏盛如此,与战必败,不如全军早归,可以免罪。”皆曰:“善!”遂遁还。

初,侯景常戒梁人曰:“逐北勿过二里。”绍宗将战,以梁人轻悍,恐其众不能支,一一引将卒谓之曰:“我当阳退,误吴儿使前,尔击其背。”东魏兵实败走,梁人不用景言,乘胜深入。魏将卒以绍宗之言为信,争共掩击之,梁兵大败,贞阳侯渊明及胡贵孙、赵伯超等皆为东魏所虏,失亡士卒数万人。羊侃结陈徐还。

上方昼寝,宦者张僧胤白朱异启事,上骇之,遽起升舆,至文德殿阁。异曰:“寒山失律。”上闻之,恍然将坠床。僧胤扶而就坐,乃叹曰:“吾得无复为晋家乎!”

郭凤退保潼州,慕容绍宗进围之。十二月,甲子朔,凤弃城走。

东魏使军司杜弼作檄移梁朝曰:“皇家垂统,光配彼天,唯彼吴、越,独阻声教。元首怀止戈之心,上宰薄兵车之命,遂解絷南冠,喻以好睦。虽嘉谋长算,爰自我始,罢战息民,彼获其利。侯景竖子,自生猜贰,远托关、陇,依凭奸伪,逆主定君臣之分,伪相结兄弟之亲,岂曰无恩,终成难养,俄而易虑,亲寻干戈。衅暴恶盈,侧首无托,以金陵逋逃之薮,江南流寓之地,甘辞卑礼,进孰图身,诡言浮说,抑可知矣。而伪朝大小,幸灾忘义,主荒于上,臣蔽于下,连结奸恶,断绝邻好,征兵保境,纵盗侵国。盖物无定方,事无定势,或乘利而受害,或因得而更失。是以吴侵齐境,遂得句践之师,赵纳韩地,终有长平之役。矧乃鞭挞疲民,侵轶徐部,筑垒拥川,舍舟徼利。是以援枹秉麾之将,拔距投石之士,含怒作色,如赴私仇。彼连营拥众,依山傍水,举螳之斧,被蛣蜣之甲,当穷辙以待轮,坐积薪而候燎。及锋刃暂交,埃尘且接,已亡戟弃戈,土崩瓦解,掬指舟中,衿甲鼓下,同宗异姓,缧绁相望。曲直既殊,强弱不等,获一人而失一国,见黄雀而忘深穽,智者所不为,仁者所不向。诚既往之难逮,犹将来之可追。侯景以鄙俚之夫,遭风云之会,位班三事,邑启万家,揣身量分,久当止足。而周章向背,离披不已,夫岂徒然,意亦可见。彼乃授之以利器,诲之以慢藏,使其势得容奸,时堪乘便。今见南风不竞,天亡有征,老贼奸谋,将复作矣。然推坚强者难为功,摧枯朽者易为力。计其虽非孙、吴猛将,燕、赵精兵,犹是久涉行陈,曾习军旅,岂同剽轻之师,不比危脆之众。拒此则作气不足,攻彼则为势有馀,终恐尾大于身,踵粗于股,倔强不掉,狼戾难驯。呼之则反速而衅小,不征则叛迟而祸大。会应遥望廷尉,不肯为臣,自据淮南,亦欲称帝。但恐楚国亡猨,祸延林木,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横使江、淮士子,荆、扬人物,死亡矢石之下,夭折雾露之中。彼梁主,操行无闻,轻险有素,射雀论功,荡舟称力,年既老矣,耄又及之,政散民流,礼崩乐坏。加以用舍乖方,废立失所,矫情动俗,饰智惊愚,毒螫满怀,妄敦戒业,躁竞盈胸,谬治清净。灾异降于上,怨讟兴于下,人人厌苦,家家思乱,履霜有渐,坚冰且至。传险躁之风俗,任轻薄之子孙。朋党路开,兵权在外。必将祸生骨肉,衅起腹心,强弩冲城,长戈指阙;徒探雀鷇,无救府藏之虚,空请熊蹯,讵延晷刻之命。外崩中溃,今实其时。鹬蚌相持,我乘其弊。方使骏骑追风,精甲辉日,四七并列,百万为群,以转石之形,为破竹之势。当使钟山渡江,青盖入洛,荆棘生于建业之宫,糜鹿游于姑苏之馆。但恐革车之所轹,剑骑之所蹂践,杞梓于焉倾折,竹箭以此摧残。若吴之王孙,蜀之公子,归款军门,委命下吏,当即授客卿之秩,特加骠骑之号。凡百君子,勉求多福。”其后梁室祸败,皆如弼言。

侯景围谯城,不下。退攻城父,拔之。壬申,遣其行台左丞王伟等诣建康说上曰:“邺中文武合谋,召臣共讨高澄。事泄,澄幽元善见于金墉,杀诸元六十馀人。河北物情,俱念其主,请立元氏一人以从人望,如此,则陛下有继绝之名,臣景有立功之效。河之南北,为圣朝之邾、莒;国之男女,为大梁之臣妾。”上以为然,乙亥,下诏以太子舍人元贞为咸阳王,资以兵力,使还北主魏,须渡江,许即位,仪卫以乘舆之副给之。贞,树之子也。

萧渊明至邺,东魏主升阊阖门受俘,让而释之,送于晋阳,大将军澄待之甚厚。

慕容绍宗引军击侯景,景辎重数千两,马数千匹,士卒四万人,退保涡阳。绍宗士卒十万,旗甲耀日,鸣鼓长驱而进。景使谓之曰:“公等为欲送客,为欲定雌雄邪?”绍宗曰:“欲与公决胜负。”遂顺风布陈。景闭垒,俟风止乃出。绍宗曰:“侯景多诡计,好乘人背。”使备之,果如其言。景命战士皆被短甲,执短刀,入东魏陈,但低视,斫人胫马足。东魏兵遂败,绍宗坠马,仪同三司刘丰生被伤,显州刺史张遵业为景所擒。

绍宗、丰生俱奔谯城,裨将斛律光、张恃显尤之,绍宗曰:“吾战多矣,未见如景之难克者也。君辈试犯之!”光等被甲将出,绍宗戒之曰:“勿渡涡水。”二人军于水北,光轻骑射之。景临涡水谓光曰:“尔求勋而来,我惧死而去。我,汝之父友,何为射我?汝岂自解不渡水南?慕容绍宗教汝也!”光无以应。景使其徒田迁射光马,洞胸;光易马隐树,又中之,退入于军。景擒恃显,既而舍之。光走入谯城,绍宗曰:“今定何如,而尤我也!”光,金之子也。

开府仪同三司段韶夹涡而军,潜于上风纵火,景帅骑入水,出而却走,草湿,火不复然。魏岐州久经丧乱,刺史郑穆初到,有户三千,穆抚循安集,数年之间,至四万馀户,考绩为诸州之最;丞相泰擢穆为京兆尹。

侯景与东魏慕容绍宗相持数月,景食尽,司马世云降于绍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