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九九五年的新闻杂志,封面由一组黑白相片拼成。

三菱银行大楼的残垣断壁,在饮水领取出排成长队的市民,全程出动的警察与自卫队,还有露宿空旷地带,无家可归的人们。即使不去看那醒目的粗体字标题,藤川凉依旧立刻反应了过来,那是一九九五年发生在日本关西地带,震中靠近大阪神户等城市的神户大地震。

芮氏7.3级,由神户到淡路岛的六甲断层地区的活动引起,6500人死亡,32万人转移。

其灾情之惨烈,受灾之严重,财产损失之巨大,毫无疑问是日本近七十年来最大的一场地震。

那年她十一岁,念国小五年级。地震发生时她还在神奈川的家中安稳入睡,而在名古屋山脉另一端的许多人却已经生死两隔。生命有时就是这样无常而脆弱。记得那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学校还曾组织过多场讲座演习,甚至比国中三年加起来的更多。电视新闻也从最初的着重报道灾情,分析受灾原理到关注灾后重建,那长达十年的复原计划,在这个时间点依旧在继续。

藤川凉边想边默默翻着杂志。一九九五年二月的头刊,因为时间敏感的缘故几乎整本杂志都被地震相关内容占据。她快速翻了几页,视线忽然被醒目的红体字标题吸引:那是报道在地震中遇难名人的板块。照片上那些曾经在公众视野中风光无限的人,如今都已长眠地下。

而在看见一张眉目间有些熟悉的脸时,藤川凉心里格登了一下。

那是个漂亮的异国女子,看上去也就三十来岁的模样。

淡金色的卷发,湛蓝的瞳孔,还有右眼角下那颗醒目的泪痣。

藤川凉的眼前没来由地浮现出迹部的脸。她连忙将目光移向照片下的生平介绍。

生于英国,后远嫁日本,成为迹部财团总理事长的夫人。热衷于慈善事业,育有一子,其子暂住在英国。零碎信息拼凑出了清晰的脉络。毫无疑问,迹部的母亲正是相片上这个笑容和善的异国女子,而并非藤川家茶会当天所见到的,坐在他身旁一脸谦恭的年轻妇人。

藤川凉默默将杂志放回柜内,她感到自己似乎窥探到了迹部不为人知的角落。

又或许,这早已是个公开的秘密?

她不禁想起了刚入学不久的那次地震演习中,迹部苍白异常的脸,忍足仿佛早就习以为常的应对方式,以及之后某次在学生会室遭遇小规模地震时,他却又镇定自若得仿佛完全没有感到任何震感。迹部对于地震的反常,与他先前在地震中丧母的经历,又会有怎样的联系?

柳生的前后不一,麻生的模糊背景,藤川家的复杂事务,兄长的无端遭遇,还有迹部的秘密。

从月见八月跨越到竹醉九月,直到结束神奈川的暑假回到东京,这些疑惑丝毫没有淡忘,反倒愈演愈烈。太多太多的未知,藤川凉好奇,却不知道究竟该去问谁。

脑海中的弦,似乎已经绷到了极致。

秋季开学的前一天的中午,藤川凉由神奈川返回东京。

行李依旧不多,因此这一次藤川凉拒绝了父母的接送。她由电车站步行来到公寓,与管理员打过招呼后便上了楼。依旧是进入大厅后一至三楼下行,四至七楼朝上走的格局,只是她刚走上四楼通往五楼的楼梯,就听见楼到尽头传来一片嘈杂的人声。走近才发现隔壁宍户家的大门敞开着,忍足正靠在玄关边穿鞋,一面回头对身后的人说着些什么。他抬眼看见了藤川凉,脸上写满惊喜:“太好了,藤川小姐就陪我一起去吧,”一面接过藤川凉的行李往屋内放。

藤川凉一头雾水,连忙上前阻止,“你干什么,”同时她好奇地打量宍户宅内的状况:只见门内一片狼藉。杂志纸牌丢了一地,慈郎睡死在房间角落,向日则坐在电视机前,与一个陌生少年为争抢游戏手柄闹作一团,最后被宍户亮毫不客气地拔去电源;另一个没见过的高个少年出来迎接他们,他有礼地向藤川凉鞠了一躬打招呼道:“学姐好。”

忍足向她介绍:“日吉若,凤长太郎,明年也会加入我们。”

藤川凉有些无力,“忍足,你说的不是重点。”

忍足促狭地干笑了一声,然后不由分说扳过藤川凉的肩膀,出门就往下行的楼梯上带。藤川凉一个踉跄,跌跌撞撞间只好死抓住忍足的手肘。回头看见正直少年凤长太郎还在门内向他们道别,那笑容和煦又纯良。藤川凉感到哭笑不得,她觉得眼前的这一切都扯透了。

十分钟后,他们出现在公寓楼附近的超市。

忍足将一盒牛肉放进推车,嘴里嘟哝着:“还真没有见过想空凭咖喱块做出午饭的。”藤川凉立刻拿眼睛斜他,“也没有见过像你们这样去别人家蹭食的。”忍足听后耸了耸肩,笑得一脸无辜:“庆祝秋季开学而已,况且藤川小姐也可以一起加入啊。”轻巧异常的语气。

藤川凉无奈扶额,不想再与他争辩。

他们推着推车穿梭在货架间,说着无关紧要的话,不时与家庭主妇或独居的学生职员们擦肩而过。路过蔬菜区的时候忍足拿了甘蓝,藤川凉则从架子上抽下一本当周的折价宣传册,打算顺便考虑自己该带些什么回家。这时忍足凑了过来,“折价品?”明知故问的语气,又抽下另一本册子飞快地翻了几页,然后笑了,“藤川家的大小姐,居然也会对折价品感兴趣。”

藤川凉不慌不忙地将一盒鸡蛋放进推车,“忍足,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开玩笑而已,别介意。”

“嘁,难道你从不为生活费发愁?”

“算是吧。”

“真败家。”

“谢谢,”忍足无所谓地笑笑,声音逐渐低了下去,“父母能够给我的,或许也就只有钱了。”

京都,奈良,滋贺,兵库,和歌山,最后回到出生的大阪府。

浪速,大正,东成,鹤见,平野,淀川,天王寺,然后又到了市北的梅田。

家族医院遍布全国,作为继承人自然需要在各个地方磨练自己。

生命仿佛就是一场无止尽的迁徙。

好不容易熟悉了的朋友不久就要分离,进入新的环境后又对已经结成的小团体产生了无法插足的失落。他哭过,沮丧过,感到整个世界只剩下自己一人。父母终年忙碌不在身边,于是只能转而向相差七岁的姐姐诉苦。姐姐裕里正坐在床边比划着新学校制服裙子的裙摆长度,听他絮絮叨叨说完,末了只是简单回答一句,“侑士,时间久了,你就会习惯。”

那是怎样的习惯?

最初的时候,他遵循与朋友的承诺,每到新的地方便与他们通信,偶尔也会打电话,各自讲述生活里的新鲜事,乐此不疲。通常直到母亲在夜里催促再三,甚至有一回差点拔了电话线才罢手。而到后来,信箱内不再有写着熟悉字迹的信封,电话铃也不再为他而响。曾经固执地认为会地久天长的友情被时间慢慢冲淡,最终在某一天,他发现自己已经想不起他们的脸。

原来习惯可以是这样残酷的一件事。

他逐渐学会了封闭自己的内心,开始用察言观色来保持与人的距离。

就像是茧群中率先破蛹而出的蝶,展开翅膀,在同龄人中过早地成长起来。不再会轻易投入所谓的感情,因为一旦分别,有些东西终将会在时间中慢慢消失。与其承受失落,倒不如对所有人投以相同的微笑,相同的温柔,保持相同的距离,以成熟的姿态在任何环境来去自由。

十二岁国小毕业前的冬天,姐姐拿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他对父母说:“我想去东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