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0無疾而終忍足番外下(1/2)

后来忍足总是说,1996年,那是日本电影界奇迹辈出的年份。

那一年,名叫岩井俊二的新人导演靠一部清新感人的《情书》轰动全国。旖旎的北国风光中有长发少女清丽的笑容与门外清秀少年抬眼间惊鸿一瞥的惊艳。而一封通往天国的情书和两段贯穿一生的爱恋则筑造起整个故事的骨架,最终成为日本电影史上难以超越的传奇之一。

那时的岩井正在构想日后同样造成轰动的《燕尾蝶》,2001年才上映的莉莉周尚是个遥远虚无的梦。也就是说在1996年的时空里还没有星野没有莲见没有津田没有莉莉周没有大片绿色的麦田和探向天空的风筝,自然也没有音乐教室里反复演奏德彪西的倔强少女久野阳子。

但在1996年春天的私立郁文馆高校音乐教室,肖邦的离别曲连绵不绝。

那是属于十一岁的忍足的奇迹,虽然当初的他并不知情。

忍足记得在入夜后的学园祭晚会上,他坐在观众席中再次听见了这首曲子。十一岁的小少年个子还没有长开,因此只能透过前面黑压压的人头间的缝隙勉强看见舞台上三角钢琴前专注弹奏的身影。聚光灯从舞台上方打下来,将演奏者整个包裹在温柔明亮的光线中。“那是三年级的鹰司学姐,美人哟,”身旁的姐姐向他们介绍,“其他方面也很厉害,才开春就已经被国立音大提前录取了,”说到这里她又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什么,“不过话说回来……”

演奏恰好在这时结束,后面的话被淹没在了如潮的掌声中。

没有听清,但忍足也没想去追问。

学园祭的最后,全体学生集中在运动场上,正中央的篝火已经点燃。

裕里独自回教室取了包,又在忍足诧异的目光里换下了室内拖,“回家吧,不早了。”她揽过两个弟弟的肩笑着说,“想吃什么?我请客。”谦也满脸雀跃的同时忍足却侧过头去偷偷打量相处多年的姐姐,然后他清楚地在她脸上看到了淡淡的失落,瞬间便心领神会。向来以看电影和爱情小说为乐趣的忍足理所当然地早熟,他知道学园祭篝火舞会的邀舞环节向来有恋爱催化剂的美称,他也知道他的姐姐不过是在刻意回避,只因为她等待的人不会出现在这里。

那个远在京都的,忍足素未谋面的世家少年。

只是当他们三人与许多涌向运动场的学生们擦肩而过,踩着一地清冷的月光踏出校门时,忍足抬眼就看见了校门外不远处的路旁停靠的那辆他叫不出名字的车。而在看见倚在车旁的那个与姐姐年龄相仿的英俊男子时他瞬间明白了什么。忍足扭头和谦也对视了一眼,见对方依旧是一脸茫然的迟钝模样,他连忙动手将谦也往边上拖,一面小声告诉他不要出声。途中他回过头,果然看见那男子向愣在原地的裕里走过去,最后张开双臂,将对方拥入怀中。

树叶沙沙作响,除此以外一片寂静。

忍足忽然觉得有些理解了姐姐的心情,尽管说不出具体的理由。

而长大后的忍足每当回想起那个夜晚,总会带着些许无奈扬起嘴角。那两个人,一个注定为家族利益而活。肩上背负着过多的责任,也因此生来就被变相剥夺了爱一个人的权利,只有联姻才是他唯一的归途;另一个则正处在少年时代最好的年纪,执着,勇敢,不计后果,爱与恨的表达都热烈而直白。他们在错误的时间相遇,各自介入对方不同于自己的生活。即使明白终将分别,即使清楚这段感情注定无望,却依旧抱着全盘皆输的决心和准备,暂时抛下所谓的明天和未来,义无反顾,只为让这段曾经能以最美的姿态留在回忆。

那是一生只有一次的初恋。

梅雨季过后,充斥着白昼蝉鸣和紫阳绣球的夏天到了眼前。

那个初夏他在关西地区的国小级别网球比赛里得了第二。第三是谦也,第一则是个名叫白石藏之介的小子,长着一张讨人喜欢的脸,就读于离忍足家不远的南梅田小学,家里似乎和谦也家有事业上的往来;孟兰节的时候他收到了人生的第六封情书,淡蓝色的信封躺在自家门前的信箱中,没有邮票和邮戳,显然是亲自送达,但最后的落款却是陌生的名字。忍足在信封正面用铅笔标上大阪,然后将它同另外五封标有京都或神户等地名的旧信一起压在写字台抽屉的最底下,并没打算去深究对方是谁。为此他的姐姐曾伸出手指用力戳他的额头,“别太得意了,小子,”十七岁的少女严肃地说,“辜负女孩子的心意,可是会遭雷劈的。”

忍足觉得很委屈。寄信人躲在暗处观望,这样薄薄的一纸书信,能代表什么?

既然决心表达那份心意,又为什么会没有亲口说出的勇气?

这样的疑问,爱情小说和文艺电影都回答不了他。

那年冬天的初雪落下时,裕里口中“厉害的鹰司学姐”出现在了忍足家的客厅。

这是忍足第一次近距离观察这个神秘的演奏者。尽管同是同龄人间的美人,但和十七岁的忍足裕里不同,十八岁的鹰司圣美举手投足间已经透着些许成熟女子的味道。进门后她在玄关换下鞋,又将脱下的大衣挽在手肘,然后温和地向他们问好。在这样的雪天里她的肩上和头发上都没有沾到雪片,显然是忍足的父母亲自接送过来。裕里先是满脸惊讶,但似乎很快明白了前因后果,连忙恭敬地向学姐回礼。他们的父亲则向忍足介绍,“这位是鹰司圣美,已经被国立音大录取,在明年春天前有充裕的时间,所以从今天起辅导侑士你的小提琴。”

忍足有些茫然,站在原地说不出一句话。

他练琴六七年,期间因为频繁搬迁的缘故曾换过不少老师,大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教员,并且无一例外是父母亲的熟人。比如之前的那任就是当年辅导他母亲练琴的老人的女儿,只可惜不久前全家移居国外,那之后的课程也就停了下来。而现在,他的父亲却忽然带着姐姐即将毕业的校友出现在这里,并告诉他这将是他在未来几个月间的辅导老师,这不禁让忍足感到疑惑:他的父母与鹰司是如何结识?而一个即将毕业,在春天就将进入大学的青年女子又为什么会放弃享受这段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反倒担负起家庭教师的职责?

他想了许多,但一句都没有问出口。

不能否认鹰司是个很好的老师。

温和,耐心,琴技高超,也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她会在练习的间隙同他聊天,告诉他不少高中趣事,或是在谈起看过的电影和听过的音乐时耐心听忍足表达自己的看法,并适当给出中肯的赞同或反驳。没有居高临下,也丝毫没有把他当作小孩子随便敷衍的意思,仿佛只是面对一个认识多年的老友。以至于后来忍足曾半开玩笑地对姐姐裕里说,尽管只相差一岁,但鹰司在感觉上却比她成熟了不止一点。意外的是裕里竟难得没有反驳,也没有像往常一样用力戳他的额头,只是沉默。末了她叹了口气,说,侑士你知道么,上帝真的是公平的。

后面的话裕里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母亲在楼下叫她,说有她的电话。

其实并不是没有察觉到鹰司的反常。比如偶尔,当忍足奏完一曲放下琴弓时,回头看见的却是鹰司失神看向窗外的侧影。外边的阳光透过木制百叶窗上的缝隙一条一条切在地板上,光影相间,就像一场虚幻又真实的梦境。这时候的鹰司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忍足不由想起姐姐说过的那番话。像鹰司这样的人,其实也有着自己的烦恼。

浑浑噩噩中,日子就这样平淡又真实地过去,转眼迎来了1997年。

新年里的第一堂课,鹰司没有出现。

忍足再次见到鹰司时已经过了正月,地点是自家医院五楼的单人病房。

心脏科室二区,重点收治需要长期观察的病人。那个下午他沉默地和姐姐走进病房,正靠在床前看书的鹰司循着声音抬起头,在看清来人后冲他们扬起嘴角,“裕里,侑士,”她边说边将手里的硬面书合上,放回枕边,“哎,真是丢脸呐,居然在新年的时候犯病。”故作轻松的语调,却无法掩饰苍白的面色。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他们随意客套了几句,之后有护士开门探进头,和气地说鹰司小姐,今天的检查时间到了。鹰司随护士出门后忍足对着空荡荡的病房发呆。他的视线从雪白的墙面移到窗前玻璃瓶内的植物,最后落在窗外看不见的远方。

姐姐裕里垂下眼睑,伸手揽过他的肩,“侑士,你真的是今天才知道?”

忍足咬着嘴唇点头,一言不发。

他怎么可能会知道?

他知道她的脸色常年苍白,知道她喜静不好动,知道她总是表现出超乎年龄的淡然,从不会流露出激烈的情绪。但她的矛盾,她的痛苦,她的隐忍,她将这一切藏在身后,只留给旁人温和的笑脸。忍足忽然有些生气。他原以为他们早就无话不谈,却不料她从一开始便在刻意向他隐瞒。他这才明白,纵使他总以为自己远要比同龄人成熟,以为自己的举止行为能够得到成人的肯定,但事实上鹰司根本一直把他当孩子看待,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

生平第一次,他感到强烈的失落感从心里破土而出,像藤蔓般互相缠绕。

裕里说,鹰司的病况在同类病例中不算严重。只要静心调养,普通生活不会有太大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