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

——“……”

——“小姐?”

——“哦……嗯?”

——“我想问……你真的不打算接电话?”

——“啊,这个嘛……”

行使中的计程车后座上,被司机一语点醒的藤川凉透过反光镜抱歉地向对方笑笑,终于将手中已经持续震动了二十来分钟的手机的电板直接抽走,深深塞进了外套内侧的口袋。现今距离她从藤川家的平安夜酒会狼狈出逃已经过去了将近半个小时,计程车计价器突突往上跳的同时她的头脑也逐渐清晰起来,之前被封闭在脑海深处的回忆开始快速倒灌。就像是从冰冷压抑的深海中缓慢上浮,直到呼吸到了清洌的新鲜空气。她想起刚才的自己在迹部与堂兄通电话的短暂时间间隙里偷偷逃出了化妆室,将族徽和项链留给迹部,并从侍者那里拿到寄存的外套后便坐电梯仓皇逃出酒店,径直坐上了停靠在门外的这辆计程车。

向司机简单交待了公寓的地址,那之后她便靠回椅背陷入漫长的沉默。

迹部,父母,律,树……屏幕上显示的名字不断循环,没有设置音量,嗡嗡的振动振得手发麻。

起初她还只是机械地将它们直接挂断——不知道接通后该说些什么,也因为害怕责骂不敢接,到后来干脆放任不管。而那些长达几十秒甚至更多的振动也在她的麻木中逐渐成了习惯,以至于在司机的好意提醒前藤川凉对此已经浑然不觉。

果然让人担心了呢……在回到现实后她不禁对自己苦笑,心想此刻留在宴会厅内的家人多半已经为她的贸然出逃乱作一团,而作为最后见证人的迹部也会难以向他们解释——尽管她的心情他们或许全都明白。但事到如今,至少是在这个夜晚她已经无法回头。不会再开手机,最多也就是在到家后打电话向家人报个平安。之后被埋怨也好被责备也好,这一切现在她不想她不管她不顾。

她需要时间和空间。逃到能够让自己的安心的地方,或许过了这个夜晚,当太阳再次升起时一切就会变好。

计程车早已驶出繁华的六本木,那些高楼那些店面那些缠满彩灯的行道树和在路上结伴行走的人们都被抛在了后面。

璀璨的灯光渐渐暗了下去,只剩下路灯与民居透出的灯光映亮前面的路。而当她下意识地抬起手在窗玻璃上胡乱划道时便因为划开了蒙在上面的雾气看见了倒影中的自己:Kenzo的小礼服被包裹在大衣里,透过敞开的衣领能看见因为取走了迹部给的项链而显得空空荡荡的脖子。盘起的长发也已经散了下来,在微弱的光线里泛着淡金色的光。与此同时窗外的灯光因为叠影的关系在她的脸上闪现。那些灯光就这样在她脸上迅速闪过,但并没有将她的脸完全照亮,而只是温柔模糊地照亮了她眼睛的四周。偶尔有那么些瞬间那些灯火与她的瞳孔重叠,就像是夏日的焰火绽放在夜空中。

窗外的雪依旧没有停,它们覆在树枝屋顶或是地上,像是要将整座东京都染成银白。

——“呵,今年冬天可冷得真早。”

司机的声音从车前座传来:“别说圣诞了,往年即使在元月新年里,以东京的天气来看也很少下雪呢。”

藤川凉礼貌客套地微笑附和,“是啊,冷得可真早,”说话的同时思绪却不由自主地回到了不久之前的那个夜晚。公寓附近商店街的超市门外,那个体贴地递给她罐装红茶的关西少年也是像前座的司机这样笑着说出同样的话,而此刻他或许正在学校灯光璀璨的礼堂中,即将于每年一度的圣诞舞会和某个身穿华服的美丽女孩共舞。想到这里她的内心里忽然升腾起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她重新摸出手机——但在手指触到开机键的那一刻又退缩。之后她迟疑了片刻,最后干脆前倾身子扶上了驾驶座的椅背,“司机先生,”她试探着问,“您的手机……能不能借我用一下?”并在司机好奇却又爽快的一句“好”中如愿以偿。

指尖在陌生的键盘上轻按,流畅地播下一串号码,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记得那么清楚。

冗长的信号音后,电话那端传来了熟悉慵懒的嗓音,“もしもし?”

他就在那里,声音穿过东京上空的无数信号,直到传达到她的耳中。

那一刻藤川凉完全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回答对方,甚至究竟该不该发出任何声音。她知道的只有,在她从司机手中接过手机到如今播下号码的短暂时间段里,脑海中唯一的想法便是想要听到忍足的声音。即使见不到面,即使无法向他诉说这一晚经历的任何事,这种想法依旧这样突兀又顽固地盘踞在脑海中,以至于身体简直都完全不受控制,一切自然得仿佛是出自本能。而在她被自己瞬间的本能反应吓到时,电话那头的忍足也已经将相同的问候语重复了三遍。陌生的号码加上始终不愿吭声的神秘来电人,忍足自然觉得奇怪,但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不该就此挂断。直到电话那头又传来清晰的深呼吸声忍足才终于勉强辨认出了对方。

“小凉?”他连忙试探着问,而他也不会知道在听见这句曾被这个名字的持有人抵触的亲密称呼后,那一刻的藤川凉竟会感到鼻子发酸,却又不知道为什么。

“忍足……”

“你怎么了?为什么不用自己的手机?”

“哈……说来话长……”

“你在哪里?”

“我……”

“你在哪里?”

“……”

计程车驶入一条隧道,周围迅速暗下去的同时信号也被切断,他们短暂的通话最终停在了藤川凉的沉默里。

藤川凉对着灯光还没有熄灭的屏幕愣了半晌,重新按下拨号键,听见的却只有一陈不变的忙音。见此情形她干脆停下手,没过多久果然又看见屏幕上显示出忍足的手机号码,是对方打来的。只是当藤川凉再次接起电话,还没来得及法发出任何声音时,耳边突然的安静却迫使她将手机屏幕转向自己,不出所料看见了已经呈现出一片漆黑状态的屏幕。两次被打断的通话,果然是上苍的旨意么……她在心里苦笑,却也只能将手机还给司机先生,“那个,没有电了,真是抱歉……”

司机接过手机,“没关系,”他爽朗地笑道,“早晨忘了充电,电池板果然已经老化得不行了呢。”

“哈哈……”

“恕我多嘴,刚才小姐你是在给男朋友打电话么?”

“……不是!您多心了。”

“哦?”

“真的不是,只是朋友罢了,普通朋友。”

“那倒未必,”司机的目光注视着前方的道路,“有一些东西,旁人比自己看得更清。”

“……”

“随口说说罢了,哈哈,小姐你别介意。”

“不……”藤川凉从靠着的椅背直起身子,“司机先生,我改变主意了……”

“去的地方。”

从边门进入夜晚的冰帝学园,向值班门卫报上了班级姓名,因而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计程车司机在驱车离开前朝她意味深长地笑,并没有多说什么,但藤川凉能够明白他的意思。而在和司机道别后她便沿着空无一人的小径向此刻正在举办平安夜舞会的学校讲堂走去,尽管四周被浓密的常青树木遮挡,但仍旧不断有凛冽的冬夜寒风夹着雪片从领口不客气地灌进来,让她浑身不住地哆嗦,却也只能捂紧领口撑着伞独自向前走。高跟鞋在薄薄的积雪上留下清晰的足印,由她的身后向远处蜿蜒,与此同时□在外的脚踝和小腿也已经冻得几乎失去知觉。她就在这样近乎麻木的状态中登上讲堂门前的阶梯,绕过两层阶梯中段平台上不断喷涌的喷泉。喷泉喷洒出的水珠在礼堂灯光的映射下散发出温柔迷人的光晕,其中的雕像始终以一种高傲的姿态俯瞰整座校园;那之后藤川凉径直穿过由四根欧式立柱撑起的礼堂玄关,终于与舞会现场仅两道门之隔。

没有门童也没有侍者,即使看上去再豪华正式,学生的世界终究与成人不同。

穿过落地玻璃门进入灯火辉煌的大厅,与舞会现场还有一道门之隔的时候,耳边的喧嚣也越发大了起来,就像哗哗拍打堤岸的潮水那样要将人吞没,几乎已经能想象到此刻其中热闹的场景。即使这个夜晚没有冰帝之王迹部的参与,这所学校的平安之夜也注定不凡。藤川凉站在门前犹豫了半晌,终于下定决心用力将木门推开。但她所没料到的是那一瞬间映入她眼帘的画面不过持续了一秒,紧接着铺天盖地的黑暗将整座礼堂吞噬,也将那些身着华服面带愉快笑容的少年少女隐藏起来。与此同时远方塔楼的钟声也铛铛敲响,平安夜晚二十一点整,藤川凉这才想起那正是企划书中的最终舞蹈前在黑暗中寻求舞伴的环节。周围的学生们显然同样早已知道了这点,不仅没有显出丝毫慌乱,更是在主持人再次向全场学生简单介绍了寻找舞伴的规则后报以热烈的欢呼并迅速行动起来。

好在短时间的视力适应后便能借着来自窗外的微弱光线看见周围涌动的人群,只要小心避开便不至于撞到人。

藤川凉贴着背后的落地窗玻璃慢慢走,远离喧嚣的人群,暂时不打算加入其中,毕竟自己原本就是这场平安夜舞会中多余的局外人。但同时她还是努力在黑暗中的人群里搜索忍足的身影,未果,最终只好无奈放弃,因为黑暗永远是最好的遮蔽物。对此她有些怅然但毫无办法,不过仔细想过后倒还感到有些庆幸:她不知道自己在那两个被打断的电话后再突然出现在忍足面前打搅到他的舞会,对此他会怎样想,她又该说些什么。很多时候人类就是这样感情用事的复杂动物,直到某个特定的时间点才会发现自己是多想见到一个人,尽管找不出任何冠冕堂皇的理由,因此只能在冲动到来之后默默躲在看不见的角落,用黑夜来遮蔽一切。

喧嚣的人群与安静的落地窗边,黑夜在他们间画出一条无形的线。这让藤川凉不禁想起了小时候哥哥藤川树告诉过她的怪谈:一群孩子在老家的祖屋捉迷藏,祖屋有很多和式房间,又大又宽敞,是一个玩耍的好地方。男孩A躲在最醒目的衣柜中却始终没有被找到——其实衣柜就在扮鬼的孩子B身后,数完数后他只要转过身去,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那个衣橱,照理应该会从那里开始找起才对,但事实上除了满柜的衣服外他什么都没看见。而直到全屋的孩子为A的失踪急成一团时才终于听见A君带着哭腔的声音从房间某个未知的角落传来,在众人的询问下A君表示自己不知道究竟在哪里,但可能是在衣柜中,于是B君急中生智告诉A君要先用手敲周围的墙壁。不出所料,沉闷的咚咚声从刚才无人的衣柜方向传来。打开门的时候,果然看见吓得快哭了的A君在里面。

事后他们问A君那时候看到了什么,他说里头只是一片漆黑,什么都没有,连吊挂的衣服都摸不到。

曾让幼时的她对房间的衣柜充满恐惧的古老怪谈,如今想来某些方面却与现在的自己有着不谋而合的地方。

现在的她就在这片黑暗的舞会会场,离周围喧嚣的人群不过几米距离,却仿佛处在两个无法触到世界。

想这些的时候她已经一路穿过会场来到讲堂的后门,门外的世界雪落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