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听到没有?她刚才说了太太啊。”

——“嗯……还有先生……好糟糕……”

汤那边一如既往冒着热气,隐约还能闻到淡淡的硫磺味,泡了好久才感到寒意稍稍消退。

换上旅馆提供的素色浴衣,掀开厚重的帘子走出去,里边蒸腾着的乳白色雾气也被一并留在了背后。藤川凉惬意地吸了口气,边走边将绑起的头发散开,抬眼就看见刚才去了男汤那边的忍足已经早早等在门外,此时正面无表情地低头看着手里的手机屏幕,偶尔按键。发现藤川凉出来后他又立刻换上了一贯的戏谑笑容向她迎过去,并在对方还没来得及躲避的时候单手圈住了藤川凉的肩,俯身凑到她耳边故意借着暧昧的姿势低声说:“忍足太太,时候不早了,我们回房休息吧。”

温热的鼻息让藤川凉一怔,随即脸色通红地反手给了他一记肘击,“……忍足!你给我适可而止一些!”

忍足吃痛地叫了一声却没有松手,同时压低声音委屈地说小凉你怎么那么不配合,这让你先生我很难办啊……

理直气壮的样子,仿佛丝毫不认为自己那令对方心跳加速的称呼和举动有什么不妥,甚至更加用力地箍住藤川凉的肩,对她的挣扎毫不理会。窘迫中藤川凉甚至想要用厚重的木屐底去踩忍足的脚,但也被对方轻而易举躲了过去。打打打,吵吵吵,他们就这样维持着推推搡搡的状态沿着无人的走廊走得歪歪扭扭,直到有刚刚才在柜台旁见过的旅馆员工从背后匆匆赶上来,在经过他们身旁时回头对两人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藤川凉才终于意识到自己此刻的处境,瞬间便没了反抗的底气,只好努力牵扯面部肌肉向员工回复以微笑,同时怀着满腹悲哀顺从地向忍足身上靠。尽管有些事大家心知肚明,但在能力范围内还是收敛一些好。

忍足的表情看起来哭笑不得:“小凉你那么勉强,看得我好伤心……”

忍足先生与忍足太太,从进旅馆登记住宿的那一刻算起,这样的虚假关系已经持续了近两个小时。

就在两小时前,直到经过数次转车,最后终于站在旅馆柜台前时他们才意识到出发前两人竟都完全没有留意住宿的问题:在这样的情况下两人各一间房间耗钱且没有照应,同一间则因为男女有别显得不妥——况且不少家庭旅馆也都有「如非夫妻不可合坠的规定。正感到左右为难时又看见旅店老板娘悠悠翻看了当天的住宿记录,“真是抱歉,单人房暂时已经没有了,双人间倒还有一些,不过如果你们两位不是夫妻的话恐怕……”她用试探的目光打量了忍足与藤川凉一番,尽管内心明白这对结伴而来,看上去应该是高中生模样的的漂亮年青人是夫妻的可能微乎其微但也没有立刻点穿。她能够理解他们处境的尴尬:眼下八点已过,在雪国这时的天已经黑透。再加上正是隆冬,外面冰天雪地而室内暖气充足。如果坚持为了两人分房而居让他们另寻别家注定又是一番波折,与其如此倒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规矩依人而定,自然也能在适当的范围内放宽。至于如何选择全靠他们自己。

意味深长且留有余地的句子立刻被两人读懂。忍足回头去看背后的藤川凉,用目光征询对方的意见。

瞬间的迟疑后藤川凉便点了头,同时直视忍足的双眼表示已经作了决定。为天气等因素所迫是一方面,而从另一个角度看其实也没有太多值得担心的地方。毕竟自己在心理上早已经是成年人,此刻同来旅馆的更是比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忍足,双方都明白许多事的规则与底线,因此即使两人独处一室也不必有太多顾虑。

忍足心领神会,“当然是夫妻了,”他面对老板娘笑得从容,“还是新婚的。”

吉泽在心里哑然,这个青年……不,应该说是少年就连谎话都能说得如此坦坦荡荡,目光清明得几乎要让旁人怀疑自己的判断。与此同时正在一旁整理报纸架的雇工高尾显然也注意到了吉泽话语里留出的余地和忍足明目张胆的谎言,诧异地回头看了一眼,刚想说什么就被吉泽的一个眼神制止。她清楚且肯定自己刻意纵容谎言并非不经大脑的贸然举动,毕竟她吉泽澄江在先生过世后已经独自经营旅馆多年,每天都要面对来来往往的游客,阅人无数锻造出的精准目光使她通常仅凭一面之缘就能基本读出一个人的大概:比如这个说话带着关西腔的少年,尽管看上去对什么都漫不经心的样子,却掩饰不住整个人透出的稳重可靠;又比如他背后和他年龄相仿的女孩子,在刚才短暂的考虑时间里也没有流露出太多故作矜持的踌躇和优柔寡断,显然也是较实际年龄成熟的类型。

不过话说回来,这女孩子的脸看起来似乎有些眼熟呢……

这样想着,优雅的老妇人戴上老花镜,又抽出登记表与笔一起交给忍足。

“那就麻烦先生您填写资料,同时把太太的名字也填上去。”

“好的。凉,到这边来。”

或许同样是老板娘故意纵容的关系,登记途中竟没有要求出示证件,因此年龄栏也就随意填了合法日期。

而当在忍足名字后的「妻」那栏填上「凉」时,尽管手有些颤抖,但还是顺利将表格填完。

双方默认下的逢场作戏而已,他们都明白这一点,也因此没有感到太多异样。

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已经落后了忍足四五步的距离,他们正要沿着楼梯回到位于旅馆另一侧的房间。

底下忽然有咚咚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不规则地砸在楼梯木板上,紧接着有七八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出现在他们面前。因为住在一层的关系他们互相礼貌地打了招呼:忍足简单地说他们来自东京,除此之外并没有提及年龄或是关于两人关系的细节,好在大学生们或许是刚从外边回来,还没有摆脱兴奋状态的缘故也没有过多追问。据他们介绍说他们是来自樱美林大学的学生,一共七人,于三天前结伴来到北海道体验川端康成笔下的雪国风情,至今已经一路经过札幌,小樽和今晚留宿的温泉之乡登别,明早就将返回东京。而与其将最后一夜昏睡过去倒不如聚在一起尽情玩一场,也算给这次北国之行画上一个完满的休止符。

“要不要一起过来?”领头人青木向他们发出邀请。盛情难却,况且离睡下确实嫌早,因此他们也就顺水推舟答应了下来。

青木指挥同伴将他们订下的两间屋子中间阻隔的移门卸掉,将房间合在一起,然后所有人在中间围坐一圈。

起初有人提议玩百物语,甚至连蜡烛都被从房间的某个角落被翻找出来,但最终还是被人否决。“才不要!”名叫河合麻里奈的女生大声抗议,“这种可怕的事还是免了吧,你们说对不对?志穗,还有……小凉?”她伸手挽住这间屋子内仅有的另两个女生,一边却又笑嘻嘻地说着自己听过的怪谈,“说起来,你们有没有听说过这个故事?听说曾经有个不信这些的女记者为了完成杂志采访任务去参加了一次网站上募集的百物语游戏,去的时候没有感到任何异常,但当她因为觉得无聊昏昏沉沉睡过去又醒过来后才发现周围的人说的居然都是关于自己当初怎样死去的故事。最开始她还以为是玩笑所以没有介意,可在一个国中女生说完她当初在学校的储物室上吊自杀的故事,并把脖子上的勒痕展示给周围人看后才感到害怕,想逃跑的时候却发现已经轮到了她,然后她就……”

“停,停,别在说了!”被她挽住的两人一齐制止了她,没有让她把故事说完。

无聊中他们还是决定先打牌。最简单的升级,因为用了两副牌的关系不用分成两组。

纯粹的学生间的游戏,期间有人赢得得意有人输得抱头,但都自得其乐。身边恰好没有用来夹耳朵的夹子,只好象征性地在脸上贴纸条算作惩罚,不出一会儿屋内的牌局阶级已经分明。而随着时间的延长众人的坐姿也从最初的矜持变得随意起来。有几次藤川凉斜眼瞄见坐在自己右手边的忍足前一秒还在神色淡定地出牌后一秒却凑过来企图偷看,立刻不由分说地将他用力推了回去。再后来青木等人又顺利从楼下弄来了酒——不是啤酒或米酒,而是味道更烈的类型。尽管其中的好几个大学生实际都还没有满二十岁,但在这样的夜晚也就不再顾忌。他们分了酒杯各自尝了几口,被辣得呛到了喉咙,但还是坚持喝了下去。

酒精渐渐起效。青木带头扔了纸牌,决定改玩更加无所忌惮的国王游戏。

腿脚快的人再次去楼下跑了一趟,并从雇工手里拿回了一把薄木片,标上一到九的阿拉伯数字,按规定抽到一的就是大王。

忍足最先抽到了大王。见此情景藤川凉连忙将标有五的木片紧紧攥在手里并祈祷忍足千万不能抽到自己——从忍足对捉弄人的兴趣和执着来看,被抽到的人注定会很惨。所幸忍足在扫视屋内所有人后慢悠悠地报出了数字七。藤川凉松了一口气的同时青木则无奈地将木片举了起来。他说忍足看在长辈的情面上一定要高抬贵手,忍足爽快地点头说好,笑得人畜无害。而在几分钟后所有人躲在拉开一条缝的纸门后偷看门外的青木拉住了从走廊中路过的某位陌生女士,举起戴着手表的手腕,用诚恳的表情对一脸莫名的对方说:“小姐,打扰了,其实……我不会看表,所以请问您是否能告诉我现在究竟几点了?”

门后的人几乎要憋笑到内伤,而青木也在收到一个「你有补的眼神后悻悻地回来。

同伴桐岛立刻迎上去安慰他,“这算什么,”他说,“当初我念寄宿学校的时候,还曾经干过去每个房间借一张纸牌最后必须凑满一副的事呢……”

或许是为了安慰受挫的青木的关系,其余人对此也都表示严重同意。而作为罪魁祸首忍足更是无辜耸肩想要为自己开脱,只是他还没来的及说些什么便被青木狠狠瞪了回来。“你会遭报应的,忍足!”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青木还是一把扣住忍足的脖子笑着将他往地上按,完全是学长与学弟开玩笑的随意姿态。

而他的这席话也顺利随着新任大王桐岛坏笑着念出“三号和六号,唔……接吻好了,”并看见忍足目瞪口呆地将标有一的木片翻转过来后成真。

只是……

——“我说……六号是我啊!”青木用手捂住脸,欲哭无泪。

还真没见过运气那么背的……包括忍足在内的所有人都在内心默默腹诽。与此同时房间内的气氛也一下子变得古怪,其余人都用复杂的目光在忍足与青木之间来回看,像是在期待着什么又不敢说出口。直到爽朗的河合大胆出了声:“忍足!青木!麻烦快一些吧,我们不介意!”她将双手罩在嘴前作扩音状,语调中带着满满的幸灾乐祸的味道,“如果真的不愿意……那什么的话,脸也可以!”一番话立刻引起了其余人的又一波起哄。房间内一片噪杂的时候藤川凉也心满意足地打量起忍足越来越挂不住的脸色。她想果然这世界上的事都是塞翁失马,你忍足侑士如此精明居然每次都会载在男人手上阿……想到这里眼前又浮现出学生会的羽山学姐曾当作玩笑偷偷拿给她看的那本连载有《芒种》的刊物,说起来,听羽山说那里面的忍足和迹部都已经进入到和家庭反对作斗争的阶段了……

貌似走神走到了马里亚纳海沟又一路绕回了阿拉斯加冻土层,就连笑容已经直白地挂在脸上都没有自觉。

但她的好心情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忍足和青木非但没有如众人所愿真的吻下去,反倒是在众人的灼灼目光和忍足无奈的干笑中,向桐岛求情无能的青木无意间瞥了一眼自己的签,忽然像发现了什么似的惊呼起来:“等一下!刚才弄错了,我的是九号,不是六!”他带着一脸如获大赦的表情将签面举给其余人看,因为是阿拉伯数字的关系九与六的界限确实不明,但仔细看还是能够辨认清楚。“所以说,真正的六号是谁?”游戏位置很快翻转。青木干脆直接站了起来,用得意的目光居高临下俯视了众人一番,视线最终落在了脸色瞬间发白的藤川凉身上:她竭力想藏到身后却被河合惊呼着抽出来的签,竟正是自己差点作了替死鬼的六。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在这期间除了河合的惊呼外其他人都沉默下来,紧接着又发出了比刚才更甚的起哄声。

——“噢噢,忍足你小子便宜你了!吻女朋友也太平常了啊!”

——“无所谓啦,吻下去就行了!这次总没有拒绝的理由了吧!”

——“快一点遵守规则吧~大家都等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