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的时候,谢晚春抱着一盆刘叔特意给她选的玉簪花去找王恒之,顺便兴致勃勃的把今日听到的说了一遍。

王恒之听完后抿了抿唇,轻轻的阖上眼,半响才应声道:“薛夫人并不是离开了,而是死了。五年前,正值天降大雨,怀着身孕的薛夫人不小心滑了一跤,竟是难产。薛县丞跑遍全县、跪地磕头,也没找到个愿意帮忙的稳婆,后来只能跑回家里,眼睁睁的看着薛夫人一尸两命。”

谢晚春这才有些恍然:梅香看着只有七八岁的年纪,五年前必然没有记事,王妈说起已故的薛夫人时大约也不过是隐晦的说一声“去了”,所以梅香才迷迷糊糊的以为这位夫人是离开了。

王恒之此时微微叹气,开口道:“首辅大人素来厌恶贪腐,但有贪官必是杀一儆百,可却常常是杀而不止。京中尚且如此,到了江南这个地界,清官远比贪官更难做。”他的语声轻而冷,似窗外轻纱一般缓缓笼下的月光,无处不在,“薛县丞考了十多年,才考中了个同进士,然后被派到这里做县丞。他那时候还年轻,只带了妻子和几个老仆,一心想要做个为国为民的好官。结果,稻县从衙役到知县,各个都贪,只他一个不贪,只他一个被排挤在外头。就连那些最‘朴实’的百姓也生怕会因为与他打交道而生出事端,不敢与他有太多往来。只有薛夫人一个知道他、支持他,开了菜地,自种了菜补贴家里。只是最后,她也死了。”

谢晚春也渐渐收敛起面上调笑的神色,她几乎不能想象——当那个那初出茅庐、一身傲骨的薛县丞跑遍全县却找不到一个愿意伸出援手的人,走投无路,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爱妻带着腹中未出世的孩儿含恨而死,心中又是何等的感受?

他一心只为百姓,可又有哪个百姓真的敢把他放在心里?

先有国才有家,可倘若家破人亡,当真还有人肯坚守住自己心中的信念?

王恒之也没有再拖沓,直接说了下文:“现下这个宅子,便是薛县丞后来买的,他也学着那些人一般去贪去抢,买了新宅修了园子,只是再没有娶妻生子。因薛县丞后来‘洗心革面’,陈知县又马上也要高升他处,于是陈知县便有意提拔他,还把他引见给了知府大人。后来,薛县丞发现县中每年交上的银子似乎都有固定的去向,细心查探才发现最后那银子最后竟是流入了京里。然后,他才密告上京。”

薛县丞已死了,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为了查出幕后真相而卧薪尝胆,还是中途醒悟后决然上告。

他终究是带走了所有的秘密,只除了那些账本。

谢晚春从榻上起身,走到他身侧,轻轻的握住他的手,语调不知不觉间柔了下去:“你是想要在吴御史来之前,顺着薛县丞的账本挖出那些从江南官场直到京城连成一线的贪官?”

王恒之并没有隐瞒的意思,徐徐点了头:“是,无论是吴御史还是靖平侯,他们实际上还是为皇上做事,他们心中最要紧的事就是找出齐天乐。江南官场已然烂的有如烂泥,真要查起来,必然是一场大地震——皇上那头最怕麻烦,恐怕还没下决心。所以,我才要趁着吴御史没来,先查明薛县丞的死因,找到账册,找到那些贪官,揪出他们在京城的保/护/伞。”

谢晚春瞧他一眼,眉梢微微抬了抬,忽而状若无意的问道:“找到后全杀了?”

王恒之微微顿了顿,摇头苦笑道:“还不至于,水至清则无鱼,总有些是似薛县丞那般被迫的。该杀的要杀,该罚的要罚,该放的自然也要放。”

谢晚春忍不住笑起来,上前搂住王恒之的脖子,躲在他怀里笑:“这要是换做周大首辅,必是要全杀了干净的。反正天下爱做官的多得是。你还真是......”她把头埋在王恒之怀里,咬着唇,意味深长的道,“真是心软。”

周云和王恒之皆是年少高才,世间难得的才俊,但或许是因为这两人的出身不一样,他们性情和处事上都不大相同。

周云乃是庶子,虽有胡三通这个舅舅帮衬一二,但从小时起便吃尽了苦头,受尽了冷眼。他本人却仿佛林间翠竹,百折不挠,依旧笔直苍翠。直到周云十八岁得中状元,拜薛老太傅为师,这才算是扬眉吐气。很多认识周云的人都说周云心思缜密、处事圆滑,与薛老太傅这个老古板大不相同,乃是个天生该混官场的奇才。

可实际上,谢池春看得分明:周云的骨子里远比薛老太傅还要古板严苛。

周云此人不要名不要利,甚至不要高官厚禄,他一生汲汲而求的不过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所以,挡在他路上的人都得死,看见一个贪官酷吏便要杀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