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黑暗中, 裴缜做了个梦。

梦里, 易长晴跑来找他的麻烦。

场景还是那个夜晚,落地玻璃和满是星光的旋转餐厅,那人穿着他那一身合适的西装,琥珀色的眸子透着冷漠而怨怼的寒意。

“……为什么要说那种话。你凭什么跟长空那样说?!”

易长晴当年之所以能在他身边忍他那么久,很大程度就是为了能有办法供他那个宝贝弟弟上学。

每次打电话给弟弟,也都是只说好事开心事, 报喜不报忧。

结果, 那么多年自立自强的完美兄长的形象,就这么被他三言两语给戳破了。

小白兔弟弟嘤嘤嘤问到脸上,不记恨他记恨谁?

……

根本没在怕的。

情绪失控怼完无辜小白兔后, 夹杂着少许罪恶感却淋漓尽致的畅快, 让裴缜突然对人生有了全新的顿悟——

这么些年,干嘛要压抑自己的天性?

当年有多爱, 后来就有多恨。

这很正常吧?干嘛逼着自己强控着无数负面情绪,拼命装千帆过尽、云淡风轻?

还不如大咧咧真情流露。要人生赢家大家都人生赢家,要不好过大家都不要好过啊!

“……我爱说什么就说什么。你管我?”

“有本事, 就把你家小白兔耳朵捂好, 带回老家藏好,什么都别让他听见、看见。”

“或者, 想办法让我彻底闭嘴?!”

“……”易长晴眼中微微愕然。

裴缜则自顾自觉得好笑。

Belle的金牌调香师, 就算在业界地位再怎么高, 也根本管不到一个开廉价街香代工厂的老板赚自己的钱、养自己的狗、胡说自己的八道。

……

当年, 是真的喜欢他、珍视他。

宁愿一个人背负所有的责难, 也绝不让他受一点点委屈。

但现在已经变了,时过境迁。

易长晴如果足够聪明,就该默默吃下这次闷亏,别来惹他。

毕竟,在这个世界上,掌握了他最多黑历史的,就是他曾经的金主了。

金主现在已经有新狗了。

他该知道,他已经再也不会像以前一样护着纵着他了。

……

……

醒来的时候,人躺在医院里。

身边是脸颊生着一颗泪痣的小狼狗。正握着他的一只手贴在脸上,头发微乱、眼角有些微红,看起来憔悴极了。

“缜缜,你睡了一天半,终于肯醒了。”

“……”只一瞬间而已,梦里的乌烟瘴气就云消雾散。

淡淡的安心,淡淡的心疼。

果然是治愈系小狼狗。

韩复的嗓子还是有点哑。声音轻轻的,让裴缜一下又想到那天他从背后抱着自己呜呜小声说“我好穷,你不要生气、别不养我”的时候。

“瞎紧张什么,”偏过头,心一下就乱了,“我隔三差五纸糊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韩复轻轻“嗯”了一声:“饿了吧?吃点粥,我才煮好的。”

其实不饿,但还是给面子地吃了几大口。

“缜缜,下次哪里难受一定要跟我说,别再这样突然吓我了好不好?”

泫然欲泣的伤心,让裴缜心里一沉:“医生怎么说?”

“心脏缺氧引发昏厥,应该没什么大碍,但需要留院观察一天。”

裴缜:“……”

没什么大碍?那你眼神悲催得跟老子得了不治绝症似的!

“医生还说,出院后,要多吃玉米、荞麦、甘薯和洋葱,多做温水浴,每天锻炼一小时,我都拿小本子记下来了,回去会好好监督你的。”

裴缜:“什么玉米?我不吃玉米!”

最怕的食物就是玉米,红薯和洋葱也位列挑食列表里的前排。

“缜缜,你得听话,不准再挑食。”韩复把他抱着坐了起来,腰后面垫上软垫,“以后不能再像这样吓我了,你再这样我、我……”

胸口又是一阵微疼,但也就只有一下下而已。

扯了扯小狼狗,逼他跟自己对视。

好好看清楚!你家金主大人现在明明就视线清晰、头脑清楚,神清气爽,整个人好得很!一点不虚!

……

一会儿而已,就不那么“好”了。

其实,以裴缜的自我感觉来说,他明显比刚才更好。不仅特别有精神,还莫名的喜气洋洋。

看着窗边的小芦荟简直清丽可爱,看着韩小花就更是帅气逼人,就连医院电视里的相声节目也真的好搞笑啊哈哈哈,笑得停不下来。

韩复:“医生,你给他吃了什么?怎么突然就跟喝高了似的。”

这还是委婉的说法。

正经来说的话,简直就像是磕了药一样!

医生:“硝酸甘油片,不含酒精,不上瘾。咳,但个人体质毕竟有差异……”

韩复:“……”

实在是害怕裴缜再笑下去又要喘不过气了,赶紧随手换了个台,裴缜也不抱怨,就那么继续盯着看。

新的频道正在放豪门绝症撕逼狗血剧,几个演技浮夸的镜头而已,裴缜眼眶就默默地感动得通红。

“……”

韩复毛骨悚然,赶紧把电视关了。

刚关掉电视,手机就响了。

来电人是他学校里的好基友余闻哲。

“韩复,你今天没来咱们班旁听吗?我还帮你占了座。”

韩复:“抱歉忘了跟你说,今天我去不了学校了。”

挂完电话一回头,吓了一跳。

裴缜正静静地伸着头,像是一只猫咪一样死死盯着他瞧。

就真的……像猫。

裴缜其实平常并不会给人“猫”的感觉,但今天大概是刚磕了假药的关系,瞳孔显得比平常更亮更黑,就……有点像了。

两只眼睛颜色还不一样。真·波斯猫。

“你不用在这照顾我的,”他就那么盯着,整个人都有点神经兮兮的,推了一把韩复,既正常又不太正常,“快去上课。”

韩复:你都嗑药嗑成这样了,我还去上什么课?!

“我死不了的,快去,你快去。”

韩复无语,把人按着肩膀压回床上,往被子里一塞:“躺好,乖~”

“韩小花。”裴缜扒着被角,还是像只猫,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我和比赛,哪个比较重要?”

“当然是你比较重要了!”

然而,这好像并不是裴缜期待中的答案,一秒就变成了霜打的茄子:“怎么能是我比较重要?”

韩复:“不然呢?”

“你学调香是为我学的?”

“不就是为你学的吗!”

裴缜:“!”

整个人生生愣了一会儿,眼眶又泛红了。嘴唇抖了抖,感觉自顾自很伤心地念叨叨起来:“不行的……怎么能说是为我学的?像你这样没有热情、没有爱,天赋再怎么高,也是不行的。你根本不是真的喜欢调香,勉强是没有幸福的。”

“你以后别做了。我不靠你了,我自己……再想别的办法。”

说着,就晕晕乎乎就要起床。韩复一把给他摁回去,好气又好笑:“你,别胡思乱想了,给我老老实实睡觉!”

裴缜被摁着不能动,挣扎了几下,忽然像个小孩一样,呜呜蒙着被子抽泣了起来。

韩复简直是既心疼又无奈了,从被子外面把人紧紧抱住,一边拍哄一边苦笑:“普通治疗心脏病的药而已,怎么别人吃了都没副作用,你吃了就变成这样的了?”

“你不喜欢……”被子里还在一抖一抖,喃喃重复着,“原来你不喜欢。”

“也是啊,喜欢什么的……又有什么用?现在整个业界,到处都是资本、炒作。真正喜欢香的,好好做香的,像我这样、像陈涉前辈那样的,早就不行了吧。”

“反而像李斯特……长得好、玩个票,随便做个不考究的东西都能卖成小红莓当季爆款。易长晴也一样……到了Belle之后,不过就在迎合市场而已,根本就没再有自己的创作。连你……也不是真的喜欢,从头到尾就只有我一个人,就只有我一个……”

他哭了一小会儿,又强忍住不哭了。

用被子蹭了蹭脸,露出平常的倔强。

大概就算嗑高了,还是有着理智的底线,知道成年人的世界哭没有用。哭并不解决问题。

……

“医生,你看他刚才又哭又笑的,现在睡下了又叫不醒,真的没问题?”

医生:“没事儿的,别担心。再醒过来应该就恢复正常了。”

正抬脚要走,又被拦住。

“医生,我刚听小护士说,你专业能力特别的强,是这儿最年轻的科室主任,上篇论文发表半年而已,被引用了17000次。”

医生:“……”你想说啥。

“我是想问,向您这么优秀的医生,当初是因为特别热爱医学,怀有崇高悬壶济世的理想,所以才学医的吗?”

医生怀疑地看了一眼床上:“他那个药,难不成你也跟着吃了?”

韩复:“……”

医生远目:“其实,我当初学医,只是为了跟我爱人上同一所学校而已,动机很不纯粹。”

韩复:“但您最后还是成了很好的医生。”

医生邪邪一笑:“那不怎么办呢?我家宝贝万一有个什么小病小灾的,我得能照顾他啊!”

“……”是啊。

就是这个逻辑啊!不愧是年轻才俊科室主任,你看说得多有道理啊!

医生走后,韩复坐在裴缜床前叨叨叨,虽然知道他听不到。

“不像你那么爱香,就不能做个好的调香师了?可在这个世界上,像你那么一门心思扑上去的人,又有几个啊……”

真的,他这一辈子,见过的最天真、最单纯地喜欢香气的人,大概就是这个男人了。

也许确实永远都做不到他那么投入,但韩复不觉得那会构成什么必然的问题。

“你看,人家医生也是因为‘喜欢某个人’,最后成为业界精英的。所以不管对象到底是什么,只要有拼命‘爱着’某样东西的热忱,就足够成为往前走的动力了吧?”

手指轻轻蹭了蹭睡着人的脸颊,抹过他眉间一丝淡淡的褶皱。

缜缜……

在这个世界上,我真心喜欢的、无法放弃的确实不是香。

但你要相信,你说的作品里所需要的那种感情,义无反顾融进去的“爱”……

我一定也有,而且一点点都不会少。

……

黄昏时,病房的门被轻轻敲了敲。

包子脸余闻哲探头进来,小小声:“韩复,这是今天的课程笔记。你要旁听的五个班,我都去了,给!”

韩复一愣,接过笔记本,里面密密麻麻是余闻哲工工整整的字迹,画了示意图,还用彩色墨水笔标注了重点,说不感动肯定是假的。

“抱歉,我男朋友还在里面睡着,不能吵……等回头一定、一定请你吃饭!”

余闻哲就笑了:“我知道的,你短信都说了,病了不是吗?呐,这是慰问品水果,好好照顾他吧。”

韩复:“老余,你人还真是好!”